不懂礼貌略略略

今天也要做一名小土女孩!

一季微凉:

 




 




 


流水账一篇。


 


中秋节快乐。


 




 
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
 




 


一天(王大顶×陈佳影)


 


 




 


我有所念人,隔在远远乡。我有所感事,结在深深肠。


 


 


 


1、


 


1988年,9月25日。


 


凌晨4:30,天色微醺,四周静寂。


 


大学教职工宿舍楼三楼最左边的屋子,靠窗处,昏黄的台灯拧亮,柔和的白炽灯光透过玻璃,影影绰绰。


 


一夜辗转,没睡安稳。


 


陈佳影捂嘴轻咳,披衣,趿着拖鞋蹒跚走到小茶几前斟了杯热水轻抿几口顺气,双手捧着搪瓷杯壁取暖,脑子一片清明。年纪愈大,身体益发不如从前了,才入秋,她的手脚已冰冷如窟。


 


忽而记起曾经有那么一个短暂的隆冬,她每日被王大顶抱着暖洋洋地睡去,暖洋洋地醒过来,在他身边,烦恼再多似乎也不能叨扰她太长时间。偶尔半夜转醒,双手是被他揣在怀里,双脚夹在他双腿之间。他连睡觉都是护着她的姿态。


 


 


 


卡式磁带放进录音机,声音拧到最小。


 


把暖壶里剩下的隔夜热水倒进面盆里,轻柔的歌声在倒水声中缓缓淌开。


 


如果没有遇见你,我将会是在哪里。


 


把毛巾浸在热水里,拧干,敷在脸上,由着热气蒸脸,好让自己显得精神饱满些。


 


日子过得怎么样,人生是否要珍惜。


 


细致地揉搓着眉毛。曾经,他说她眉如远山黛,而今稀淡如染风霜。


 


也许认识某一人,过着平凡的日子。


 


毛巾滑至鼻翼。曾经,他的指尖划过她的鼻侧描绘过她的轮廓,很轻很柔,如羽毛轻扫。


 


不知道会不会,也有爱情甜如蜜。


 


再是耳朵。曾经,他轻咬她的耳垂,对她耳语,时光,任凭你多狠,我的爱在我的诗里万古长青。


 


任时光匆匆流去,我只在乎你。


 


最后是后脖子。曾经,他亲吻她的脖子,沿着后脖子往下,亲吻她的脊骨珠子,她后腰上的两个小酒窝。


 


陈佳影重新浸湿毛巾抹了把脸。关于王大顶的所有记忆,如山洪溃堤,汹涌而出。


 


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,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,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。


 


洗漱完毕,从小客厅近门处老旧的置物柜抽屉里,翻出一小罐子新开封的雪花膏,纤长白皙的手指尖挑了些柔润的蜜霜,在掌心焐热抹开,对着镜子涂在脸上。


 


所以我求求你,别让我离开你。


 


檀木梳子经久使用,被磨得光亮,之前姜子羽送了一把样式差不多的梳子给她,她也没舍得把这把换下来。颤巍着手把额前的头发拢了拢,大拇指尖摩挲着梳柄上小巧的“影”字,对着镜中头发花白的自己,愣愣出神。


 


除了你,我不能感到,一丝丝情意。


 


 


 


2、


 


“影”字刻得并不好,歪歪扭扭的,但王大顶说,他刻了好几柄,这柄的字已经是最能看的了,还砸吧着嘴把划满刀口子的手指,递到陈佳影眼前:“佳影你看,为了你,我连手指受伤都在所不惜”。


 


陈佳影没看他,只是弯着嘴角,拿着梳子反复把玩。梳子反过来,“影”字的背面,刻了一个“顶”。


 


他微微偻着身子,下巴搁在陈佳影的肩窝,脸蹭着她的脖子,呼吸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,从镜子里看着她的眼睛,自身后环住她,左右地轻轻晃荡,语调撒娇:“以后,你每天早上起来梳头,会想起我,晚上睡觉前梳头,也会想起我,早晚想一遍,时间久了,你就把我刻在心上了。”


 


她抿嘴笑着别过头,轻拍他紧箍住自己腰身的手,假装嫌弃地推他:“行啦,快走,要赶不上火车了。”


 


“好不容易又见到你,才俩月,又要分开。”他不满,“大不了赶不上就不走了。”


 


“那不行。”


 


王大顶使性子瘪嘴。


 


“快点,真赶不上了。”


 


“亲一下亲一下再走。”王大顶把她转过来,闭起眼,噘起嘴脸凑过去,两撇小胡子可爱地翘着。


 


陈佳影脸色绯红踮起脚尖飞快的在他唇上掠过一吻:“走吧。”提起床上的行李塞进他手里,推出屋外。


 


“你可得早点来找我。”


 


“知道了,啰嗦。”


 


王大顶也不顾会不会有其他人瞧见,抬手扣住她后脑勺吻了上去,陈佳影本能地扶着他手臂张嘴回应,予取予求,另一手攀上他后脖子,身体不受控地向他弓起,身子间的热气氤氲开来,让她不自知地往前踏了半步。吮得她的唇微微肿胀,王大顶才心满意足地松开,指腹轻抚着她的唇,再三叮嘱:“快点来。”


 


“知道了。”


 


“砰”地把屋门关上,陈佳影背贴着门,后脑勺抵在门上,双手抚着起伏的胸口闭着眼,再过一秒,再过多一秒,她就舍不得和他分开。


 


 


 


3、


 


陈佳影照着镜子,艰难抬手,把波浪似的银白齐肩发梳整齐。肩关节并不灵活,每抬一下手都酸痛吃力。数十年过去,她一直没换发型。或者潜意识,她担心如果换发型,王大顶就认不得她了。


 


衣柜里是清一色的旧衣服。


 


双手撑着柜底,她半跪着把身子探进去,在最里头翻出一件新做的素色小格子旗袍。今年初夏,她特意托姜子羽请了一位上海的老裁缝量身定做的,小鸡翼袖,立领斜襟琵琶扣,宽松腰身,袍长及小腿,配驼色针织小披肩。


 


陈佳影看着立身镜里穿着旗袍依然身姿挺拔的人,恍然间,觉着王大顶就倚坐在身后的床头。


 


 


 


4、


 


王大顶双手交叠枕在脑后,穿着睡袍半倚着床头,看她在镜子前穿上衣服,把襟上的盘扣系好。他的大脚丫子嘚瑟地抖着,眉毛骚里骚气的挑起:“我媳妇儿穿旗袍就是好看,啧,这身材这线条,太让人有犯罪的欲望。”


 


“王大顶!”


 


顿了顿,又道:“其实我媳妇儿穿什么都好看,穿我的衣服也好看,要不改天试试。”


 


陈佳影对镜子里的他翻个白眼,踩上高跟小皮鞋。


 


最后他又道:“佳影,你什么都不穿的时候是天使中的魔鬼,魔鬼中的天使,美得让人绝望,又叫人充满希望。”


 


“这是夸我?”


 


“那当然,莎士比亚。”


 


陈佳影从镜子里瞥他一眼:“莎士比亚可没说过这话。”


 


“威廉•莎士比亚没说,大顶•莎士比亚说的。”他没脸没皮地扯着嘴角嘿嘿笑,一双小眼睛弯成两道缝,一张脸洋洋自得。


 


 


 


5、


 


推开窗户,秋天爽朗的气息拂进来,夹裹着海的味道。


 


厦门近海,到处都有海的影子。


 


十年动荡结束,她便搬来这座城市。


 


她想,这海的气息是从对岸吹过来的,那她,就曾经和他感受过同一阵风,同一股气息,咸涩的,是眼泪的滋味。


 


磁带换了一首曲子,《何日君再来》,轻轻的,像呢喃。


 


今宵离别后,何日君再来。


 


戴上厚重的老花镜,就着台灯看莎士比亚全集,边看边做摘录,只是精神总集中不了,摘录了哪些句子,她也没记住,眼前总浮现王大顶痞里痞气的笑容,佳影佳影地喊。


 


王大顶总爱叨叨莎士比亚,以至于她如今也沉迷其中。


 


但,也或许不是沉迷,她只是想从莎士比亚里寻找她和他之间剩下的一丝联系。


 


 


 


天大亮。


 


7:00,敲门声准时响起,磁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


 


开门,热腾腾的早饭随着姜子羽的脑袋冒进来:“早,陈老师。”


 


 


 


6、


 


姜子羽是陈佳影来厦门任教的第一批学生。


 


 


 


姜子羽喜欢陈老师,她不似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,陈老师是优雅知性的,即便粗衣布履,她也像是旧时书里头走出来的高贵美丽的大家闺秀,嘴角恬淡的笑意中同时蕴着透出骨子的骄傲与久经风雨的悲伤。


 


她也喜欢她的课,面对不同的观点,陈老师总能侃侃而谈,学识渊博。她的中外戏剧课,通过戏剧作品里主人公的行为动作,去剖析他的心理活动,了解作品要表达的思想。


 


这种方式很有意思,时间久了,姜子羽会反其道而行,用到她们的舞台剧排演上面,比方念某句台词应该有哪些细微的动作表情,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。陈老师偶有空闲,会看她们排演给予一些细节指导。


 


陈老师告诉她,这叫行为痕迹分析。


 


姜子羽喜欢这个课题,学士念到博士,留校任教,她一直跟着陈佳影做这个课题。


 


从师生变成同事,她对陈佳影依旧敬重有加,照常每日给她送早饭,陪她聊天,照顾起居。陈佳影起初是不答应的,觉着这样太烦扰姜子羽,但姜子羽说,她的父母亲都在十年动荡里去世,照顾陈佳影就像照顾她的亲人一样,让她心里踏实。


 


于是陈佳影也就随她了。


 


 


 


7、


 


“老师,您穿旗袍也太好看了。”姜子羽进门换了鞋子,“真想看看老师年轻时候的模样,那得好看到什么程度呢?”


 


“贫嘴。”捂嘴轻咳。


 


姜子羽笑嘻嘻把新鲜出炉的素菜包子塞她手里:“我从学校借了台车,等下陪您去机场。”


 


陈佳影沏一壶普洱给姜子羽和自己都斟了一搪瓷杯,小块撕开包子细嚼慢咽:“好。”


 


接过茶,姜子羽抿了一口,随意问道:“等下就要见您失散多年的爱人了,昨晚有没有高兴得睡不着?”


 


陈佳影眸光闪动,神色黯了黯,随即弯起嘴角,不置可否。


 


姜子羽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神色,想起今年正月初,医生曾给陈佳影下过病危通知书,不禁关心:“今天觉得怎么样?要不您在家休息,我去把人给您接回来?”


 


陈佳影安抚地微笑,摇头:“不碍的,我没事。”


 


 


 


8、


 


姜子羽想,陈老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。她的眼睛里,她的一颦一笑全是故事。


 


都说老人家年纪大,喜欢叨叨过去,但陈老师不喜欢,她不喜欢和其他人分享。


 


她总是独自一人或回味过往或舔舐伤口,偶尔嘴角带笑,偶尔眼含悲伤。这种时候,她大多在宿舍阳台的藤椅上眺望远方,目光总落到很远很远的他方,落日余晖斜照。


 


而姜子羽会坐在里屋的阴影里,看着阳台上老师的背影,孤独而苍凉。


 


 


 


陈老师从不提起她的家人,她说她生如浮萍,漂泊半生,居无定所,无依无靠。即便像她与她这般亲近,姜子羽也是年初才知道,陈老师有一个失散多年的爱人在台湾,去年两岸开放探亲,她的爱人要从台湾回来了。


 


是什么样的人,什么样的情,能让陈老师等了将近四十年终身未嫁。她无法想象,却也好奇。


 


 


 


9、


 


早上10:30的厦门机场是热闹的,到达厅乌泱泱一片人,人头攒动沸沸扬扬,举着各式各样写了名字的接机牌。


 


姜子羽护着陈佳影在围栏外探头往里瞧:“忘记写个名牌真的失策了。”顿了顿,“陈老师,您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?有照片吗?”


 


陈佳影同样姿势向出口探望,踟蹰片刻,最后摇摇头。


 


“欸,陈老师,是那人吗?”


 


到达厅新出来的一拨人里,一个身形瘦削,身姿颀长挺拔的鹤发老人拖着行李箱走出来,肩上一个背包,手中握一卷长纸轴,矫健的军人步姿。


 


他环顾四周,到处张望,最终目光定格在陈佳影身上,迅步过来:“您好,陈女士。”


 


 


 


10、


 


回学校的路上,姜子羽不时从后车镜看后座的两人。


 


她不明白,明明应该是来接一个叫王大顶的人,最终却接回这个叫吴楠的。然而陈老师的表情,似乎是意料之中。


 


千万思绪掠过,她隐约猜到缘由,却不想去承认,也害怕揭穿。


 


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,早上为老师感到的欣喜全然消散,心里忽然堵得慌。


 


 


 


11、


 


“您该奇怪我为什么能把您认出来吧。”吴楠直挺挺坐在后座上,见陈佳影优雅地微笑略点头,把一直握在手上的长纸轴的短绳解开,示意陈佳影打开。


 


陈佳影的笑容凝在嘴角。颤着手接过,展开纸轴。


 


明明早对今日的见面有着充足的心里准备,然而展开纸轴,心中依然翻涌起惊涛骇浪。


 


里头是她年轻时的模样,1949年以前的模样。穿西式裙半侧着脸,精致的轮廓媚眼如丝;穿旗袍的背影,娴静淡雅如空谷幽兰;穿长大衣巧,微歪着脑袋笑盼兮的模样。


 


画里的她,不全像她,或者说是比现实的她,更加美好。


 


画里的她,眼神坚定而柔和。但现实里的她,时间和痛苦的过去,已经把她的坚定柔和抹去了,沉淀下来的都是折磨人的悲伤,她再也寻不到往昔的自己了。


 


一滴泪啪嗒落在画纸上,被小指尖轻轻揩去。


 


后面几幅,他把自己也画进去了,画在她身旁,却是老翁模样,脸上满是褶子,染满风霜,依然两撇可爱的小胡子,噘着嘴,向画里的她要亲亲。她噗嗤笑了出声,眼泪却流得更凶,啪嗒啪嗒断续滴落在纸上晕了开来,低喃:“为老不尊。”


 


她想起在和平饭店第一次见王大顶,那时他画的那个日本小魔鬼,是那么的孩子气。


 


“这样的画,台湾还有好几百幅,堆满他那个小房间。”吴楠说,“他说身边没有您的小像,怕把您模样给忘了,所以天天照着记忆里的你画像。”


 


她垂首默然听着,指尖在他的模样上流连。


 


最后一幅,她的手顿住,那是一幅半成品。


 


 


 


12、


 


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坐下来吃午餐。


 


陈佳影安静地坐着,捏着那副半成品,思绪恍惚。


 


“我和大顶是在船上认识的。他那时候受了伤。”吴楠努力地一点点回忆。


 


陈佳影神色动了动,看着吴楠。


 


“听说是上船前,他想逃跑,被抓住吊打了一顿。”犹豫片刻,还是补充,“去了半条命。我以为他活不到台湾的。但他活下来了,他说要活着回来。”


 


死不了的,我还要活着回去见我的爱人呢。记忆中的王大顶满脸伤,嘴里呕着血,面上却带着痞里痞气的笑容。


 


“刚到台湾,像我们这些抓壮丁过去的,轮流在金门马祖那里驻防。”吴楠抽出一根烟,征得陈佳影和姜子羽的同意,点燃,深吸一口,缓缓喷出,烟雾袅绕,他眯起眼,思绪回到许多年前。


 


服务员端来一条鲜蒸的鱼,又上了一盆青菜,三人起筷。


 


 


 


13、


 


王大顶想过很多方法回大陆,甚至想过游泳横渡海峡,但是被吴楠劝住。他对王大顶说,横渡风险太大,不说被发现,若是体力不支死在海里,随着流水飘飘荡荡,越走越远,就永远找不到回来的路了。


 


“那你说能咋办?我媳妇儿还在对岸,我能不回去?”王大顶颓然而焦躁。


 


 


 


去海边或者高山上眺望对岸,边喝酒是他们这些被抓壮丁过去的人常干的事情,每次酒喝到一半,几个大男人借着醉意抱头痛哭,念乡念家念亲人。


 


“我他妈老子一定得回去。”王大顶狠狠灌了一大口高粱酒,“死也要死回去。”


 


 


 


14、


 


“后来退役了,我们合伙开了个小店,他做东北小吃,我做宁波小吃。”吴楠笑,夹了口菜,细嚼慢咽,要把故土的味道记住,“后来攒了些钱,我娶了媳妇儿,他跑去成大念了个戏剧美术硕士,又回来继续开店。”


 


姜子羽看了陈佳影一眼,一个教中外戏剧,一个学戏剧美术,倒是合拍。


 


陈佳影没有搭话,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。


 


 


 


15、


 


结了账,三人回到了陈佳影的职工宿舍。


 


在小客厅坐定,吴楠放下一直不离身的背包,郑重其事地拉开背包拉链。


 


陈佳影坐在他对面屏气凝神目不转睛,腰杆不自觉地挺直,一手握住坐在扶手上的姜子羽的手。感受到手上的力度,姜子羽看了一眼老师,自己也紧张起来。


 


一个灰色的骨灰盒。


 


吴楠双手捧住递给陈佳影,语速极慢:“大顶,我终是把他带回来了。”只一句,喉头哽咽,几经张嘴,才又艰难发声:“他说,让我交给你,你在哪儿他在哪儿。”


 


我死后,不要埋在这里。哪天解禁了,带我回去,骨灰带回去。佳影在,交给她;佳影不在了,和她葬在一起;若是找不着,就撒在大陆的江水里,随着水流我总会找到她。


 


嘴唇压抑地抖动,陈佳影颤着手,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骨灰盒,本在眼眶翻滚的眼泪,便止不住地落下。她把骨灰盒抱进怀里,曲着身子紧紧搂住,一手捂住嘴,失声痛哭。


 


他刚失踪的一年,她脸上平静,依旧听从上级指令,开展工作。但夜深人静,手中握着他的那柄檀木梳子,彷徨的感觉啃噬着她,她想不承认,但她对王大顶的存在产生依赖,他不见了,心里空得发慌,也怕得发慌。


 


后来打听到他被迫跟去台湾,她想过法子,却陷入一系列的运动。无数次,她脖子上挂着大牌子,双手反绑着跪在批斗场上,膝下全是碎玻璃渣,又或是在劳改场,疲惫无力地倚着牛棚柴扉,看着苍白耀眼的远方,她都想过阖上眼别再醒来了。然而王大顶总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,翘着小胡子嬉皮笑脸告诉她,等他回来。


 


她等了,等他回来,等到他过世的消息,又继续等他的骨灰回来。


 


一别四十年,终身没再相见。


 


她想,若那日她送他去火车站,或者跟他一起离开,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?大概他们会结了婚,有一双儿女,他在部队里或者经商,她在政府单位或者还是老师,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平平安安。又或许,他们都没熬过十年动荡,天各一方,但没熬过又有什么所谓?他们起码多了十几年,足够了。


 


只是都没有如果了。


 


她捂着嘴,哭得撕心裂肺,却只从指缝中流出一声声呜咽。


 


姜子羽拍着她的肩,让她靠在自己身上。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陈老师哭,哭得如此伤心,以往不管发生什么事,陈老师总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。


 


看着陈老师,姜子羽心里也难过,她不认识王大顶,没见过他的照片,更不知道他的为人如何,但是能让陈老师等一辈子的人啊!只是却等来一盒骨灰,她心里堵得慌,如鲠在喉,别过脸偷偷抹了把泪。


 


 


 


16、


 


吴楠临走前,给陈佳影留了一帧照片,是王大顶82年的时候照的。后来他从楼梯上滚下来,磕到头,脑积血,第二年走了。


 


姜子羽探过头,照片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,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,憨态可掬,小眼眼里透着鬼灵精,看上去是个调皮逗趣的老顽童。


 


陈佳影的手指抚着照片上的人的轮廓。


 


70年代末80年代初,王大顶曾托一个移民海外的华侨,偷偷带了两封信回来,一封给王大花的,另一封几经辗转最终还是弄丢了,那封是给陈佳影的,据说里头也有一帧照片。


 


 


 


17、


 


姜子羽送吴楠去火车站,他在大陆已经没什么亲人,父母早已入土,他打算回去找一下他们的坟,给他们上两柱高香,以表心意。


 


“你送完吴先生,就回去休息吧,今天你辛苦了。”陈佳影好不容易平复心情。


 


“老师.....”


 


“我没事,你明天一早还要去北京开研讨会,早点休息。”


 


“嗯,大概要一个月。那......您要保重身体,别太伤心。”姜子羽握着她的手,犹豫片刻还是道:“老师中秋节快乐。”


 


 


 


陈佳影愣了愣。


 


是呵,今日中秋,人月两圆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半个月后时间分割线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18、


 


半月后,姜子羽从北京匆匆赶回来,还是没见上陈佳影最后一面。


 


学校里的人说,中秋过后,陈佳影的身子像苦苦支撑许久之后,轰然崩塌,生命从她身体迅速流走。


 


姜子羽默然站着。


 


她想起曾经问过陈老师,这辈子有没有遗憾的事情。


 


陈老师沉默半晌:“分别的时候,没有说再见,也许就再也不见了。”


 


现如今,陈老师是把这份遗憾留给了她了。


 


 


 


姜子羽在追悼会上,见到了王大花,拄着拐杖步履蹒跚,由两人搀扶着,但精神矍铄。


 


她问王大花,要把王大顶的骨灰带回家吗?


 


王大花神色空茫,浑浊的眼珠子转动一下,指了指当中挂着的黑白照,对于我哥,她在哪里,家就在哪里。


 


 


 


19、


 


姜子羽把两人合葬在郊外高山上。


 


坟前,一副半成品画作。那是一副俩人执手相望的半身图,俩人眼中流露的不舍与眷恋,让人悸动又心酸。半身之下,是未完成的浩瀚海峡和起伏山峦。


 


姜子羽划亮火柴,点燃了画角,金黄的火光卷起纸张,一点点吞噬化成灰烬。


 


秋风萧瑟,秋雨淅沥,雨雾迷了眼,恍然间,林间深处似有一对青年男女携手并肩而立。


 


她定了定神,撑开雨伞,随众人转身往山下去。


 


 


 




 


我生本无乡,心安是归处。

评论

热度(125)